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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一零七章

阮思彦记忆中, 堂姐一贯温雅内敛, 骨子里透着不可欺的高华, 但身娇肉贵、体弱多病, 与任何锐器锐物不沾边。

尤其是她被人下药,昏迷两个时辰, 理应手脚酸软无力。

当金光从她蓬松发髻直达他颈部,他错愕震悚之下, 竟不及作出反应。

“你要杀我”

他平缓嗓音既有愤怒,亦有惊讶, 更掺杂了若即若离的幽怨。

阮时意活了五十余年,别说杀人,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她的手不停微颤,却倔强地对准阮思彦的咽喉。

曾听徐晟、秋澄、蓝豫立等小辈闲谈时提起, 只要以利刃沿喉咙往后颈方向一拉,纵然神医亦回天乏术。

阮思彦可恨吗

他拥有一双能描绘天下奇花珍禽的丹青妙手, 这双手在阳光照不进的所在, 无声无息搅弄风云数十载。

他在祖父封锁地下城后占为己有, 谋取私利,搬弄是非,铲除异己,更使用蛊毒控制他人心魂。

他手底下的人打造了庞大的地下赌场、妓院、仓库、比武场, 拘禁奴隶, 制造各类商品以供他盈利

可恨, 他可恨。

但身为“堂姐”, 哪怕无血缘关系,往昔历历在目,阮时意下不了手。

一是不敢,二是不忍,三是不舍。

她没想手刃他。

毕竟,若杀了阮思彦,她将死于其部下手中,死状必然惨烈。

她只想救徐赫,以及不晓得是否落入敌手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等人。

“姐,你不会杀我,你也下不了手”阮思彦从她的迟疑中读懂了复杂情绪,语气愈发肯定,“把簪子挪开,好好休息,别多想。”

“我要回徐府,你安排车马,随我同往。”

“你的意思是,挟持我、押送我回京投案再派人去救师兄”阮思彦扬眉而笑,“就算我配合,你舍得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历来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不代表任人欺凌,尤其不会任人伤害我的家人。”

钢刺往前半寸,其僵硬不动的脖子上登时多了一个红点。

“到头来,他有你拼死相护我似乎又嫉妒他了,”阮思彦感叹,“要知道,老爷子把家族最大的秘密,北冽藏匿的最大宝藏,仅交予你们夫妇二人”

阮时意眸子里滑过微妙狐惑,随即喝止“别岔开话题,快吩咐人备车”

阮思彦略微垂目,眼神泛起几许柔情。

“好,都依你。”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传令下去,我与阮姑娘有急事回京城,即刻备车马。”

门外数丈有人应声。

“手这么高抬着累不要么我坐下来,好让你轻松些。”他边说边往下坐。

“别耍花样。”阮时意低声警告。

“唉,你终究不信我,”他身影凝住,“我坏事干得再多,何曾伤过你半分”

“我死在齐穆手里,你敢说他与你无关”

“那是我大意了,因此他后来死了。”

“你灭他口,是为机密不外泄”

阮时意磨牙。

阮思彦默然端量她,烛火照亮他半张脸,颊边清癯皎洁,平日的清冷敛去后,醇厚深情油然而起。

“你顶了一张小姑娘的脸,真教我无所适从。你这幅模样时,我还小,心无旁骛,屁颠屁颠跟在你和师兄后头如今你俩仍是原来的容貌,我却老了。”

阮时意避开他的目光,微垂眼睫下,掩饰的既是凛冽寒芒,亦有酸楚之情。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天真可爱的堂弟。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

若他对她生了姐弟以外的情谊,大抵是在徐赫离世之后

为免牵扯过多回忆,阮时意专注于当下的交锋。

“捷远,你说过我随徐探微而去,你对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复存在,再无顾虑。我倒想问问你,你究竟还想对我徐家做什么”

阮思彦苦笑“看样子,不该听的,你全听到了我确实想毁掉圈禁你一生的徐家,奈何先是意志消沉,后来懈堕,反倒被我的好外甥扳回一局。

“我考虑过退隐,保住身后名,又想着是时候好好研究晴岚图的秘密。而今,你们既然敢拿重绘之作搪塞,想必画中机密,不在画面上,而是藏于夹层”

阮时意不置可否,正想转移话题,外头一男嗓语气恭敬,“大人,车马已备。”

阮思彦眼光落向眼前警惕面容,嘴边噙笑“你该不会公然拿簪子横在我颈上,大摇大摆出去吧”

阮时意自知身高不及他,此举难度极大,踌躇道“那你让他们回避”

阮思彦笑道“我来教你,把尖锐这端,抵在我后腰这儿,瞧见了没此处一针往下扎,我下半辈子便得躺床上”

见阮时意不为所动,他拉起她另一只手,挪移至背后,补充道“当然,你先别乱来抓牢我的衣袍,免得我借机逃脱。”

“你这是何意”

“教你呀你常年在深宅大院度日,哪里懂要挟别人的法子我喊了你几十年姐,自然有责任协助你。”

“协助我逼迫你”阮时意疑心有诈,“那你为何不乖乖随我去非要受此等威胁”

他态度看似十分认真“觉着新鲜。”

阮时意一手高举簪子,一手被迫绕在他背上,呈现出半拥抱他的势态,可谓尴尬至极。

阮思彦垂下眉眼,低叹道“印象中,你似乎未曾与我这般靠近。倘若你这张脸再老个二十岁,没准儿我就”

“少废话”

阮时意用力拽紧他的前襟,脚步轻移,钢刺小心翼翼顺着他脖子移向指定位置。

阮思彦没抗争,任由她攥紧袍裳,以锐物相抵。

“走吧我领你上车,送你回徐府。”

他的过分配合,让阮时意警觉“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阮思彦啼笑皆非“我命在你手上,能打什么鬼主意无非让你毫发无伤离开,我再伺机脱身呗你活着,就算心里憎恶我,我终归是高兴的。”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与他约在篱溪相认,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徐赫大发雷霆,甩手就走,却在回望她时说了一句阮阮,我唯一庆幸的是,你活生生地抛弃我,总比你不在人世,要好上千倍万倍。

此刻,阮思彦道出意义相同之语,使得阮时意疑心自己心快软了。

她冷声道“别想用花言巧语蒙蔽我我不是无知小姑娘快走”

阮思彦幽幽慨叹,向前挪出一小步,确定她能跟上,才缓步出房。

里卧门外的外间,放置书案、琴台等物。

灯火柔亮,案上一幅猫戏海棠图只绘了一半,色彩淡雅,兼工带写,极富意趣。

墨迹已干,想来是阮思彦在她昏睡时亲自守候,闲来无事所作。

他青出于蓝,以细腻华美见长,技法境界超越阮老爷子,无愧于当朝四大名家之一。

阮时意只仓促看上一眼,心再度一阵剧痛。

阮思彦停步不前,微微转过头,小声问道“有个问题我怕再不问,日后相见,剑拔弩张的,怕是道不出口。”

“说。”

“别笑话我,”他言下徒添惴惴之感,“如果,三十六年前,姐夫死后,我坦诚告知,你我并非血亲,且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你那阵子,会否考虑我”

“一把年纪,说这做什么”阮时意烦躁之极。

“你且告诉我,会还是不会。”

“我不知。”阮时意唯恐掉入陷阱,随口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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