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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同坐

永仪侯夫人活了一大把年纪,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事到如今,她也不曾推诿狡辩,面带歉然,向卢氏与世子夫人屈膝施礼,恳切道:“今日是林家失礼,以至于闹成这样,阿婉做出这种事来,也是我有失管教,望请两位恕罪。”

“邢国公府不愿惹是生非,但也不至于被人欺辱到门上,今日贵府女郎叫府上通房与一众女眷同坐,是羞辱在座的所有人,也是在践踏邢国公府,府上招待不起这样的宾客。”

世子夫人语气温缓,内容却很犀利,招呼管事嬷嬷前来,吩咐道:“送林家女郎出府,也请那位通房离去,从今往后,再不必登邢国公府的门。”

今日邢国公夫人寿宴,宾客何其之多,就此被赶出去,怕是再没脸见人了。

林婉软了语气,哀求道:“叔母!”

永仪侯夫人从没丢过这样的脸,因为丈夫自兄长身上接了世子之位,连带着她也对寡嫂和侄女多有退让,却不想今日闹出这等事来,颜面扫地之外,哪里还有脸开口劝说,吩咐身侧人时,几乎掩盖不住语气中的厌恶:“送她回去!”

林婉被人强行带走了,玉娘自然也一样,没有人提及应当如何处置她,因为今日之后,她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世子夫人没再开口,永仪侯夫人又向岳瑶与五娘行礼致歉:“府上失礼,冒犯二位女郎,明日必然登门致歉……”

永仪侯夫人是长辈,声名向来很好,主动向后辈行礼,岳瑶与五娘也不好再捏着不放,心中毕竟膈应,勉强道:“登门便不必了,只请夫人好生管教府中人便是。”

永仪侯夫人尊荣半生,为人处世向来挑不出错,今日被晚辈说到这儿,心中情绪翻滚,当真窘迫难堪,只应道:“好。”

她们说话的时候,卢氏已经到了谢莹近前,仔细打量她上下,关切道:“还好吗?”

谢莹向她一笑,神情恬淡,只是眼底余怒未消:“我很好,伯母不要忧心。”

卢氏也是女人,对于侄女的怒火,更能感同身受,谢家三个女郎,只论心性,最好的便是谢莹,其次才是谢华琅,今日之事委实不是她看不开,而是林婉太欺负人了。

谢莹若是没能分辨出来,今日同那通房同席而坐,言笑晏晏,来日嫁到永仪侯府去见了,真是能活生生怄死人!

别说是亲身经了,哪怕现下想想,卢氏都觉得恶心。

谢莹这桩婚事原是谢偃与谢令协商之后定下的,可到了这会儿,距离婚期不过几月,她忽然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永仪侯夫人是个好相处的,永仪侯同谢令私交也不错,只是今日之后如何,就很难说了。

谢家两房十分亲近,从无龃龉,谢莹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虽说是侄女,但心里是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婚嫁对于女郎而言,便是第二次投胎,照眼前这局势,真嫁过去了,怎么能叫人安心?

心中这样想,她面上便透露出几分,甚至于没有遮掩神情中的不悦。

“林夫人,”卢氏淡淡一笑,道:“令侄女生母尚在,自有母亲管教,今日之事,也应同夫人无关,不过,也请夫人代我向令嫂带一句话,她的家教,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永仪侯夫人理亏,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更是难堪,只得道:“是。”

卢氏轻轻颔首,又道:“今日之事,实在不该再闹大了,否则,对谢家不好,对林家不好,对东道主邢国公府也不好,你觉得呢?”

永仪侯夫人丢了这样大的脸,几乎可以想象明日长安勋贵们会以怎样的眼光看林家,巴不得这事赶忙结束,闻言道:“都依夫人便是。”

“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也希望贵府能给一个交代,不是给我,也不是给阿莹,而是给谢家。”

卢氏神情恬静,言辞却锋锐到了极点:“令侄女今日所作所为,实在匪夷所思,她所羞辱的,也不仅仅是在侯府即将过门的世子夫人。这是长安谢氏在受辱!”

……

永仪侯夫人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席位,又是怎么在一众贵妇异样的目光中,结束这场宴席的。

正如卢氏所说,林婉羞辱的不仅仅是谢莹,也是长安谢氏,今日颜面扫地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林婉,而是永仪侯府全家。

后院里发生的事情,没有那么快传到前院,等到宴饮终结,各府家眷相携离去时,永仪侯才在其余人异样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叫了仆从来问,只听到一半,他便面色铁青,世子林崇也是神情冷凝。

“夫人呢?”永仪侯问。

永仪侯夫人走时,几乎支撑不住身子,亏得女婢扶住,方才不至于在人前失仪,勉强到了马车前,人便歪倒了。

永仪侯是不管内宅之事的,今日出了这等变故,原本想要问责,见妻子如此,也不好再说出口。

远处还有宾客出来,他顿了顿,沉声道:“扶夫人上车,先回府去。”

回府的路上,永仪侯父子仔细听仆从说了事情原委,永仪侯神情冷肃,半晌没能言语,隐忍再三,还是恨声骂道:“混账东西!”

永仪侯夫人在马车上,便觉心气闷涨,及到府中,更是喘不上气来,女婢帮着顺了许久,方才有所转圜。

永仪侯面色冷凝,问林崇道:“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现下天色未黑,我与父亲一道往谢家致歉,明日再去邢国公府致歉,至于被阿婉开罪的那两家,虽说是不必登门,却不能有所疏忽,着人前去致歉,再有所厚赠,以作弥补。”

“婢妾是不能再留了,即刻带出去打死,至于其余的那些,也一并发卖掉,落个清净,”林崇略经思忖,道:“至于阿婉身边,若无人与她提及此事,她一人是做不成的,贴身照看的仆婢尽数打死,以儆效尤。”

永仪侯前去颔首,又道:“那阿婉呢?”

“父亲还是准备好应对伯母吧,”林崇淡淡道:“宁国侯府退婚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怕伯母知道,又要抱着伯父的灵位嚎哭不止了。”

……

林崇猜的半分不错。

林婉体弱,能与宁国公世子订婚,也是因为满腔深情,投了关家老夫人的眼,加之永仪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一干用度比照嫡子,这才能叫宁国公勉强点头。

宁国公夫人是不同意的,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儿子娶一个健健康康的妻子,叫她早日抱孙,然而老夫人点头,她也不好回绝,只得顺从。

今日邢国公府设宴,宁国公夫人自然也在,听闻女郎那边出了事,还觉事不关己,哪知不多时,便有人将事情原委说了,第一个丢人的是永仪侯夫人,第二个丢人的便是宁国公夫人。

永仪侯府马上就要撒手了,接盘的可是宁国公府!

永仪侯夫人脸面上挂不住,宁国公夫人又何尝不是,今日之事传出去,林婉的名声只怕要臭大街,儿子娶这么一个女郎,还不如杀了她。

这一场寿宴,真是吃的她心头闷痛,回府之后便去见婆母,跪地将内中事情说了,真心实意的掉了眼泪:“这样的女郎娶进来,关家怕有破门之祸,永仪侯府是她的母家,长安谢氏是皇后的娘家,她非叫这两家不睦,安的是什么心?无缘无故打了定远侯与秘书丞两家女郎的脸,岂不是平白结仇?您就当是可怜孙儿,免了这桩婚事吧。”

林婉再会讨好老夫人,也不可能越过她的嫡孙去,老夫人听儿媳说了事情首尾,又见儿子闷头不语,便知那是真的,怒极反笑,口中道:“这样的搅家精,我们是高攀不起的,即刻往永仪侯府去,退了这桩婚事!”

一侧仆妇有受过林婉重礼的,略微劝了句:“就怕别人会说宁国公府讨好谢家,刻意欺负林家女郎……”

老夫人报以一声冷笑:“事情是她自己做的,与人无尤,哪个觉得可惜,便娶给自己儿子,我亲自登门相贺!”

没人敢再做声,这事儿便这么定了。

……

事关重大,宁国公亲自登门去,退了刚刚缔结不久的婚书。

永仪侯对早逝的兄长是很敬重的,虽然知道自家理亏,但也忍不住问一句:“延功,你再考虑一二……”

“并非是我有意为难,”宁国公道:“易地而处,敬茂你愿意要这样的新妇吗?”

永仪侯默然不语。

两家关系不坏,宁国公也不想因此伤及,同样默然片刻,道:“明日去我家喝酒吧,一醉方休。”

“明日不行,我要往邢国公府致歉。”永仪侯苦笑道:“后日吧。”

宁国公道:“好。”

送走宁国公,永仪侯有些累了,虽然如此,也要强打精神,准备去谢家致歉,他将那婚书递给仆从,道:“送去大夫人那儿吧。”

仆从应声退下,他则去更衣,以备稍后出门,不多时,大夫人便带着眼眶通红的林婉找过来了,怀中还抱着亡夫的灵位。

见了永仪侯,她痛骂道:“当初在夫君灵位前,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会把阿婉当亲生女儿看待,如何也不会委屈她的!好啊,我还没死,你就伙同外人,这样作践我们娘俩,简直是烂了心肝!你死之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兄长?”

林婉在她身后抹眼泪,神情凄楚,不是假装柔弱的可怜,而是知晓关家退婚之事后,由衷的伤心惊惶。

大夫人见状,眼泪也流出来了,她不再骂永仪侯,只是哭自己早死的丈夫,声音尖利,刺得人耳朵疼。

林婉虽知此事被闹大了,也隐约猜到闹大之后会牵连自己,却不想这恶果来的这样快,又这样难以下咽,她心里又惊又怕,还有些恨,脸上蜿蜒着的眼泪怎么也不停,她连擦都顾不上了。

说心里话,永仪侯待这个侄女是很好的,因为爵位是因胞兄亡故而得,一直都很关照那母女俩,长嫂出身巨富之家,性情也曾是很爽利的,只是兄长与能在辈分上压制她的老夫人过世之后,这爽利就变成了泼辣。

他们夫妇在长安风评不坏,就因为一场宴饮,侄女就叫府上开罪了这么多人:新晋梁国公府的谢家,原本打算结亲的宁国公府,今日办寿宴的邢国公府,还有定远侯府与秘书丞府上,这几家里边,哪有一个是好欺负的?

再深的感情,消磨了这么多久也就没了,今日之事,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不,这不是草,简直是擎天巨树,山那么大的骆驼,也能活生生给压扁。

永仪侯有些疲惫的摆摆手:“送大夫人回去,还有,阿婉身边的人不知道规劝女郎,反倒纵容她胡闹,一并拖出去打死,另挑选新的去伺候。”

“你敢!”大夫人停了眼泪,厉声道:“你怎么不把我也一并拖出去打死?”

“你以为我不想吗?!”永仪侯脸色铁青,拔出架子上的佩刀,怒喝道:“你这些年上蹿下跳,真以为我是泥捏的吗?!”

他退避的多了,大夫人都险些忘了,永仪侯也是征战沙场,多少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的。

她瞬间退缩了,又哭起来:“老爷,老爷,你睁开眼看看,你弟弟要活生生逼死我们娘俩啊……”

“堵上她的嘴,送回大房院中去,”她这样一闹,永仪侯反倒定了心,将佩刀收回,身心俱疲道:“叫她们在府中待一日,明日就送到庵里去。哪日我死了,见了大哥,再去磕头赔罪。”

……

谢华琅知晓此事,是在回府的路上,她见过的恶心人不少,但像林婉这样恶心的,还真是头一遭。

“这便是永仪侯府的规矩吗?”她连连冷笑,怒道:“可惜我不在,听闻时也晚了,否则,即刻叫人打烂她的嘴。”

“好啦,”谢莹反而劝她:“我都不气了,你怎么还气?”

“我替阿莹姐姐委屈,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谢华琅闷闷道:“在我心里,阿莹姐姐是世间最好的姑娘,谁娶了你,就偷着笑吧。”

“你倒是嘴甜。”谢莹隔空点了点她,失笑道:“我也是知晓邢国公夫人大度,方才敢戳破她,刚刚去请罪,老夫人没说什么,但终究有所失礼,还是应该有所弥补才是。”

谢华琅看着堂姐,却想到别处去了,卢氏留在邢国公府,暂且处置些私事,马车上便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她拉住谢莹手,悄声道:“阿莹姐姐,我去同阿爹讲,将这桩婚事作废,好不好?”

谢莹心中一暖,却笑道:“那也不必。永仪侯夫妇都很好,再寻一桩姻缘,也不过如此。”

“好归好,但有了今日之事,他们心中若是有别的想法怎么办?”

“女郎出嫁,同郎君娶妻可不是一回事,”谢华琅却不太看好,压低声音,关切道:“你若是怕阿爹不同意,我便去求九郎,有他开口,阿爹总不会有异议的。”

“枝枝,你的好意我明白,但还是不必了。”谢莹微微一笑,自若道:“当日定下这桩婚事的,是伯父和父亲,那就注定了它与男女情爱无关,牵涉的是两家利益。这次的事虽然叫人恼火,但林家必然会给我一个交代的,谢家情面无碍,该继续的,还是应该继续。”

谢华琅迟疑道:“若是林家没有……”

“那说明林家人很蠢,”谢莹道:“不过,伯父与父亲怎么可能会跟蠢人做姻亲?”

“女郎生在高门,享受荣华供养,便要有为家族奉身的自觉,这也是责任所在。”她轻叹口气,再抬起头,面上笑容温婉平和,无懈可击:“枝枝,你要珍惜你的福气。”

若不是因为谢允的两桩婚事,谢华琅或许也要走同样的道路。

她静静看着堂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既心疼,又不知应该如何安慰,轻轻抱住了她,没有做声。

谢莹伸臂揽住了她,温柔一笑。

两位女郎回到谢家,正逢永仪侯父子骑马而来,见了谢家两位女郎,忙下马向谢华琅问安。

谢华琅应了,谢莹也屈膝致礼,道了“万福”。

永仪侯同谢莹见得不多,先前负责闺中交际的,也是永仪侯夫人,毕竟是林家失礼,他略顿了顿,便低头道:“今日之事,府上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莹微微一笑,神态温婉而敛和,却没有做声。

永仪侯世子林崇侧目去看自己未来的妻子,她察觉到他目光,同样报以一笑,他怔了一怔,轻轻颔首示礼。

后来的事情谢华琅没有再看下去,同堂姐说了一声,便扶着女婢的手往内院去。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映亮了她的面庞,却照不透她的心。

采青隐约察觉到什么,轻轻问道:“女郎,您怎么了?”

“也没什么。”谢华琅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为阿莹姐姐难过,也为世间万千女子难过。

她忽然很想见一见她的九郎。

晚风慵懒拂过,吹起了她的衣摆,谢华琅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去看,却见顾景阳立在不远处,目光温和,静静的望着她。

她的心骤然乱了,如同被风吹散的发丝一般,顾不得别的,便快步过去,扑到了他怀里,紧紧的搂住了他。

顾景阳不意她这般亲近,先拍了拍她的肩,这才道:“怎么了?”

谢华琅道:“我想你了。”

顾景阳将她微乱的发丝挽回耳后,轻轻道:“我也想枝枝,即便忙完所有已经是傍晚,但还是想来见见你。”

不远处便是楼阁,他拉着她一道过去,落座后道:“枝枝,你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今日不太对劲。”

谢华琅便将今日之事同他讲了,末了又闷闷道:“我心疼阿莹姐姐。”

顾景阳听罢,反倒微微一笑:“我倒觉得,你是杞人忧天。”

谢华琅道:“怎么说?”

“我听你那样讲,便知你的阿莹姐姐心性坚韧,远非常人可比,”顾景阳道:“内心强大的人,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你怎么知道,来日等着她的,不是另一种圆满?”

……

永仪侯自去寻谢偃、谢令,林崇便留下同谢莹说话。

他不是爱言谈的人,很少主动开口,说了一句‘对不住’之后,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莹更不是爱没话找话的人,同样回了句‘无妨’,也不再言语,只静默缓行。

若非因相处时太过淡淡,远远望过去,倒像是一双眷侣。

谢家祖籍南方,府中多有花木,夏日里正是繁茂,金丝海棠开的繁盛,被仆从摆在台上,架的很高,那枝干斜溢,眼见就要拨到谢莹发上步摇,她正待伸手去挑开,林崇却先一步代劳了。

她温和的道了句:“多谢。”

林崇却摘了一朵金丝海棠,轻轻簪入她发间:“很好看。”

“好看的不一定合适。”谢莹淡淡一笑,道:“金丝海棠太过耀眼,容易叫人显得暗淡,芍药牡丹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反倒是郎君,用起来更得宜些。”

她将那枝金丝海棠取下,别在了林崇衣襟上。

远处有仆婢前来,恭敬道:“夫人请女郎过去,说是有话要讲。”

谢莹应声,转向林崇道:“那么,失陪了。”

林崇道:“请。”

谢莹向他行了一礼,笑容恬淡,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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