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结果如何,还当如同孔子曾说的,听其言,还要观其行。”
说话的事情,最容易了,大家只要张张嘴;说好听的话,也不难。
但是关键还是得看他们干的怎么样。
诸博士听到扶苏用孔子的言论回答他们,一个个心悦诚服,“陛下明鉴。”
等到诸位博士们退下,陈平却感到很不痛快。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迄今为止,居然都没有跳出来什么牛鬼蛇神捣乱,这不合理。
要去创建一个民众自己生产所得的劳动成果然后由民众自己去享用劳动成果的时代,那必须要经历相当的折磨。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呢,让一群博士去教育那些传了百代的史家之后,去教育那些通过荐举得到学室弟子入学资格的富家公子。
就好像是给石头上木汁原浆,使其表现得像是木头一样。
简单来说,白费功夫。
扶苏见完了七十二博士,回到章台宫里,左右几乎都有很多话要说。
但是一个个只是低头,他们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件事办得有些太顺利了,就好像是在草原上挖一个渠道,只要渠道挖成了,水就会自己顺着渠道流淌。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也是三缄其口,大家都不说话。
在度过了几个平淡的日子,看到太阳起起落落数次,吃过几顿饭之后,之前改革那种激情就慢慢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慌,一种不安,一种不确定性。
而扶苏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桩如此大的事情,交给了七十二博士。
看着扶苏居然这就把文教改革的事情完结,转过头就去看有关军功爵制改革的奏简,陈平那一刻怀疑他是不是跟错了人。
大秦的皇帝居然是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物,他居然完全意识不到这件事的难度和他的重要性,就这么交给一群五经博士们就算改革成功了?
这怎么能行啊?
陈平有些着急,他一时间分不清,他跟随的皇帝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在憋了一炷香后,邵平看时间到了,自己就起身离开了。他觉得,还是得再观察看看,现在只是个开头,还不着急。
咸阳,是邵平的家,他不会想要去离开咸阳又或者另投他人。
但是陈平,他就不一样。他随时都做好了即将变动的准备,他知道这是个怎样的时代,底层的民众到底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和朝中的权贵不同,陈平这个出自于穷乡僻壤的年轻人,因为见到了太多底层‘人食人’的场面,他对那些文教改革道德宣扬的事情感到很荒谬——甚至是不可思议。
其实陈平这个人,他是生得有些晚了,如果他遇到了韩非的话,这两个人是能产生灵魂共鸣的。
他们知道,到底什么是现实。
怎么说呢,扶苏还是太过于超前了。
扶苏的想法过于超前,目标过于崇高,这本来不是什么错,但是赶在这样一个草菅人命的时代,如果他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具体措施,这些想法就像是水中泡影,梦中幻境一样。
而扶苏的目标之高,会让很有一部分人认为他太理想。
过去,所有人都在说,不要妄图改变这个世界,人改变不了他人,更加改变不了环境,只能让自己适应环境。
但是扶苏却想要改变人。
非常的荒谬。
想到自己跟着扶苏,也有快要六年了。
六年里,他跟着扶苏从来就没有充分发挥过自己的才干。
虽然扶苏对他很好,待遇规格非常高,但是扶苏其实从没有给过陈平想要的。
陈平的才华,迄今为止发挥了一成都不到啊。
他老早就感觉自己跟在扶苏身边被埋没了,他的才干和能力岂止是目前为止表现的这么一点。
过去对付赵高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了。赵高遇到陈平,根本就是个渣渣。
但是之后,陈平根本就没什么大事情可做,扶苏聪明不说,还自己总是留一手。
陈平总觉得自己吃着这样高的俸禄,也不是很开心。
为此,他也闷闷不乐有一段时间了。
本来大秦帝国新帝继位,大家都在一片期待之中等着扶苏做点什么事情,都想着要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
可是呢,皇帝提出来的国家行政目标却是让人完善自身。
陈平越想越感到后怕,民间会起很多非议不说,也会有很多人趁机捣乱。
因为这实在是太美好,太理想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坏逼是见不得光,也不希望别人过得好的。
看到长得好看的人,就诋毁女的是荡妇,男的盗嫂。看到别人一家过得幸福,就要以讹传讹,使劲地诋毁,对长相非凡家中有钱的男主人矮化黑化成五寸卖饼郎,和夫君感情甚笃的女主人则要贬低其为荡妇。
看到有人家财万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去造谣诋毁人家。
以人为目标,而不是手段,让人变得更自性自足。没错,这样的目标很伟大,很美好。
可是这个二世皇帝他到底知不知道,人性之卑劣,不是听几句经文,讲述几句道义义理就能解决的。
章台宫里,鲛人长明灯在撕拉撕拉地燃烧着。
和煦的春风趁着星星眨眼的功夫,穿过门扇吹拂纱幔。
皇帝年轻的面容上两条眉毛紧紧皱起。
陈平在一旁忧心忡忡望着皇帝。其实很多事,皇帝没有必要一个人承担。他的身后有很多人,只是他把自己想的太过孤独了。
也或者,他走得太超前了,自己无法理解他。
毕竟他的思维,自己虽然能够理解,但是实在是太新颖了。
他本来可以去做学术的,安安静静一个人找个地方写书,不愁吃喝,不问世事。干嘛非要趟这摊浑水呢。
殿门外一排竹林为风吹拂,竹竿互相激荡碰撞。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宫中听松涛拍岸,雅事之中的雅事。
扶苏回过神来,忽然看到陈平在盯着自己。
“你做什么?”
陈平揩了头上一把汗,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理想的皇帝聊聊现实这回事。
“臣有些心里话想要和陛下单独说。”
扶苏抬头望了望下面等候给扶苏宽衣的两个宫女,两个宫女瞪着眼睛望着陈平,他们也听说了一些皇帝和陈平之间的绯闻。
据说他们俩神色从容地走进假山,之后又一个红着脸从假山里走出来。
两个小宫女用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神望着两人,随后蹑步离开了。
也就是扶苏脾气好,这在其他皇帝身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其实扶苏大概知道陈平在想什么,陈平想的,他也想过。他们囿于时代经验,根本不敢去做那样的一些设想。
但扶苏不同,他有办法,而且有相当多的办法。
考虑到未来陈平将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扶苏还是给他表达的机会。
“陛下,这些博士们,他们说得倒是头头是道,还说什么要让天下的诉讼都消失。”陈平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不屑。
主要吹牛这种事情,是他陈平生平看不上的事情之一。
孔子再伟大,可因为时间线的原因,对于陈平来说,他就是个七十多年前死去的老头子。
孔子就是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带着几十个大汉出去游行说教,而且爱吹牛,爱谈天说地的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大汉。